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我年幼时就非常爱好读书。家里贫穷,无法得到书来看,常常向藏书的人家求借,亲手抄录,计算着日期按时送还。冬天非常寒冷,砚台里的墨汁都结了冰,手指冻得不能弯曲和伸直,也不放松读书。抄写完毕后,便马上跑去还书,不敢超过约定的期限。因此有很多人都愿意把书借给我,于是我能够遍观群书。成年以后,我更加仰慕古代圣贤的学说,又苦于不能与学识渊博的老师和名人交往,曾经赶到数百里以外,拿着经书向乡里有道德学问的前辈请教。前辈道德高望重,门人弟子挤满了他的屋子,他的言辞和态度从未稍有委婉。我站着陪侍在他左右,提出疑难,询问道理,俯下身子,侧着耳朵恭敬地请教;有时遇到他大声斥责,我的表情更加恭顺,礼节更加周到,不敢说一个字反驳;等到他高兴了,则又去请教。所以我虽然愚笨,但最终获得不少教益。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当我外出求师的时候,背着书箱,拖着鞋子,行走在深山峡谷之中。隆冬时节,刮着猛烈的寒风,雪有好几尺深,脚上的皮肤受冻裂开都不知道。回到学舍,四肢僵硬动弹不得。服侍的人拿着热水为我洗浴,用被子裹着我,很久才暖和起来。寄居在旅店里,旅店老板每天供应两顿饭,没有新鲜肥嫩的美味享受。同学舍的人都穿着华丽的衣服,戴着用红色帽带和珠宝装饰的帽子,腰间挂着白玉环,左边佩戴宝刀,右边挂着香囊,光彩鲜明,像神仙一样;我却穿着破旧的衣服处于他们之间,但我毫无羡慕的心。因为心中有足以快乐的事情,所以不觉得吃的、穿的享受不如别人。我求学的辛勤和艰苦就是像这个样子。如今我虽已年老,没有什么成就,但所幸还得以置身于君子的行列中,承受着天子的恩宠荣耀,追随在公卿之后,每天陪侍着皇上,听候询问,天底下也不适当地称颂自己的姓名,更何况才能超过我的人呢?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如今的学生们在太学中学习,朝廷每天供给膳食,父母每年都赠给冬天的皮衣和夏天的葛衣,没有冻饿的忧虑了;坐在大厦之下诵读诗书,没有奔走的劳苦了;有司业和博士当他们的老师,没有询问而不告诉,求教而无所收获的了;凡是所应该具备的书籍,都集中在这里,不必再像我这样用手抄录,从别人处借来然后才能看到了。他们中如果学业有所不精通,品德有所未养成的,如果不是天赋、资质低下,就是用心不如我这样专一,难道可以说是别人的过错吗!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中已学习二年了,同辈人很称赞他的德行。我到京师朝见皇帝时,马生以同乡晚辈的身份拜见我,写了一封长信作为礼物,文辞很顺畅通达,同他论辩,言语温和而态度谦恭。他自己说少年时对于学习很用心、刻苦,这可以称作善于学习者吧!他将要回家拜见父母双亲,我特地将自己治学的艰难告诉他。如果说我勉励同乡努力学习,则是我的志意;如果诋毁我夸耀自己遭遇之好而在同乡前骄傲,难道是了解我吗?
参考资料:
1、 ISBN:978-7-107-33121-3)中第52页2、 于非主编. 中国古代文学教程作品选 下[M]. 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 1988:1363、 李明孝.语文教师必备的音韵学素养: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06,:第205页4、 亦葩等编著. 新版高中文言课文全释[M].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06.第72页5、 汤克勤主编. 古文鉴赏辞典[M]. 武汉:崇文书局, 2015.10.第361-363页 余幼时即嗜(shì)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dài)。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又患无硕(shuò)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chì)咄(duō),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sì)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东阳:今浙江东阳市,当时与潜溪同属金华府。马生:姓马的太学生,即文中的马君则。序:文体名,有书序、赠序二种,本篇为赠序。余:我。嗜学:爱好读书。致:得到。假借:借。弗之怠:即“弗怠之”,不懈怠,不放松读书。弗,不。之,指代抄书。走:跑,这里意为“赶快”。逾约:超过约定的期限。既:已经,到了。加冠:古代男子到二十岁时,举行加冠(束发戴帽)仪式,表示已成年。圣贤之道:指孔孟儒家的道统。宋濂是一个主张仁义道德的理学家,所以十分推崇它。硕师:学问渊博的老师。游:交游。尝:曾。趋:快步走。乡之先达:当地在道德学问上有名望的前辈。这里指浦江的柳贯、义乌的黄溍等古文家。执经叩问:携带经书去请教。稍降辞色:把言辞放委婉些,把脸色放温和些。辞色,言辞和脸色。援疑质理:提出疑难,询问道理。叱咄:训斥,呵责。俟:等待。欣:同“忻”。卒:终于。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qiè)曳(yè)屣(xǐ),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jūn)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yìng)人持汤沃灌,以衾(qīn)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sì),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pī)绮绣,戴朱缨(yīng)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xiù),烨(yè)然若神人;余则缊(yùn)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今虽耄(mào)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zhuì)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miù)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箧:箱子。曳屣:拖着鞋子。穷冬:隆冬。皲裂:皮肤因寒冷干燥而开裂。僵劲:僵硬。媵人:陪嫁的女子。这里指女仆。持汤沃灌:指拿热水喝或拿热水浸洗。汤:热水。沃灌:浇水洗。衾:被子。逆旅:旅店。日再食:每日两餐。被绮绣:穿着华丽的绸缎衣服。被,同“披”。绮,有花纹的丝织品。朱缨宝饰:红穗子上穿有珠子等装饰品。腰白玉之环:腰间悬着白玉圈。容臭:香袋子。臭:气味,这里指香气。烨然:光采照人的样子。缊袍:粗麻絮制作的袍子。敝衣:破衣。耄老:年老。八九十岁的人称耄。宋濂此时已六十九岁。幸预:有幸参与。君子指有道德学问的读书人,另译指有官位的人 。缀:这里意为“跟随”。谬称:不恰当地赞许。这是作者的谦词。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lǐn)稍之供,父母岁有裘(qiú)葛之遗(wèi),无冻馁(něi)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诸生:指太学生。太学:明代中央政府设立的教育士人的学校,称作太学或国子监。县官:这里指朝廷。廪稍:当时政府免费供给的俸粮称“廪”或“稍”。裘:皮衣。葛:夏布衣服。遗:赠,这里指接济。司业、博士:分别为太学的次长官和教授。非天质之卑:如果不是由于天资太低下。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yè)余,撰(zhuàn)长书以为贽(zhì),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dǐ)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流辈:同辈。朝:旧时臣下朝见君主。宋濂写此文时,正值他从家乡到京城应天(南京)见朱元璋。以乡人子:以同乡之子的身份。谒:拜见。撰:同“撰”,写。长书:长信。贽:古时初次拜见时所赠的礼物。辩:同辨。夷:平易。归见:回家探望。诋:毁谤。际遇之盛:遭遇的得意,指得到皇帝的赏识重用。骄乡人:对同乡骄傲。
参考资料:
1、 ISBN:978-7-107-33121-3)中第52页2、 于非主编. 中国古代文学教程作品选 下[M]. 昆明:云南教育出版社, 1988:1363、 李明孝.语文教师必备的音韵学素养: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06,:第205页4、 亦葩等编著. 新版高中文言课文全释[M]. 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4.06.第72页5、 汤克勤主编. 古文鉴赏辞典[M]. 武汉:崇文书局, 2015.10.第361-363页余幼时即嗜学。家贫,无从致书以观,每假借于藏书之家,手自笔录,计日以还。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录毕,走送之,不敢稍逾约。以是人多以书假余,余因得遍观群书。既加冠,益慕圣贤之道 。又患无硕师名人与游,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先达德隆望尊,门人弟子填其室,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故余虽愚,卒获有所闻。
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媵人持汤沃灌,以衾拥覆,久而乃和。寓逆旅,主人日再食,无鲜肥滋味之享。同舍生皆被绮绣,戴朱缨宝饰之帽,腰白玉之环,左佩刀,右备容臭,烨然若神人;余则缊袍敝衣处其间,略无慕艳意,以中有足乐者,不知口体之奉不若人也。盖余之勤且艰若此。 今虽耄老,未有所成,犹幸预君子之列,而承天子之宠光,缀公卿之后,日侍坐备顾问,四海亦谬称其氏名,况才之过于余者乎?
今诸生学于太学,县官日有廪稍之供,父母岁有裘葛之遗,无冻馁之患矣;坐大厦之下而诵诗书,无奔走之劳矣;有司业、博士为之师,未有问而不告、求而不得者也;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不必若余之手录,假诸人而后见也。其业有不精、德有不成者,非天质之卑,则心不若余之专耳,岂他人之过哉?
东阳马生君则,在太学已二年,流辈甚称其贤。余朝京师,生以乡人子谒余,撰长书以为贽,辞甚畅达。与之论辨,言和而色夷。自谓少时用心于学甚劳,是可谓善学者矣。其将归见其亲也,余故道为学之难以告之。谓余勉乡人以学者,余之志也;诋我夸际遇之盛而骄乡人者,岂知予者哉?
在这篇赠序里,作者叙述个人早年虚心求教和勤苦学习的经历,生动而具体地描述了自己借书求师之难,饥寒奔走之苦,并与太学生优越的条件加以对比,有力地说明学业能否有所成就,主要在于主观努力,不在天资的高下和条件的优劣,以勉励青年人珍惜良好的读书环境,专心治学。全文结构严谨,详略有致,用对比说理,在叙事中穿插细节描绘,读来生动感人。
全文分三大段。
第一段写自己青少年时代求学的情形,着意突出其“勤且艰”的好学精神。内中又分四个层次。第一层从借书之难写自己学习条件的艰苦。因家贫无书,只好借书、抄书,尽管天大寒,砚结冰,手指冻僵,也不敢稍有懈怠。第二层从求师之难,写虚心好学的必要。百里求师,恭谨小心。虽遇叱咄,终有所获。第三层从生活条件之难,写自己安于清贫,不慕富贵,因学有所得,故只觉其乐而不觉其苦,强调只要精神充实,生活条件的艰苦是微不足道的。第四层是这一段的总结。由于自己不怕各种艰难,勤苦学习,所以终于学有所成。虽然作者谦虚地说自己“未有所成”,但一代大儒的事实,是不待自言而人都明白的。最后“况才之过于余者乎”的反诘句承前启后,内容十分丰富。首先作者用反诘的语气强调了天分稍高的人若能像自己这样勤奋,必能取得越自己的卓绝成就。同时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并不是天才,所以能取得现在的成绩,都是勤奋苦学的结果。推而言之,人若不是天资过分低下,学无所成,就只怪自己刻苦努力不够了。从下文知道,马生是一个勤奋好学的青年,他只要坚持下去,其前途也是不可限量的。所以这一句话虽寥寥数字,但含义深厚,作用大,既照应了上文,又关联了下文,扣紧了赠序的主题,把自己对马生的劝诫、勉励和期望,诚恳而又不失含蓄地从容道出,表现出“雍容浑穆”的大家风度。
第二段紧承第一段,写当代太学生学习条件的优越,与作者青年时代求学的艰难形成鲜明的对照,从反面强调了勤苦学习的必要性。“日有廪稍之供”云云是与上文生活条件之苦对比,“有司业、博士为之师”云云是与上文求师之难对比,“凡所宜有之书,皆集于此”云云,与上文借书之难对比。通过对比,人们很清楚地看出当今太学生在读书、求师、生活等几个方面,都比作者当年的求学条件优越得多,但却业有未精,德有未成。最后用一个选择句式又加一个反诘句式,强调指出:关键就在于这些太学生既不勤奋又不刻苦。这又是对上段第四层的照应。
以上两段从正反两个方面强调了勤苦学习的重要性,虽未明言是对马生的劝励,而劝励之意自明。然而文章毕竟是为马生而作的,所以至第三段便明确地写到马生,点明写序的目的,这就是“道为学之难”,“勉乡人以学者”。因为劝励的内容在上两段中已经写足,所以这里便只讲些推奖褒美的话,但是殷切款诚之意,马生是不难心领神会的。
宋濂为人宽厚诚谨,谦恭下人。此文也是一如其人,写得情辞婉转,平易亲切。其实按他的声望、地位,他完全可以摆出长者的架子,正面说理大发议论,把这个青年教训一通的。然而他却不这样做。他绝口不说你们青年应当怎样怎样,而只是说“我”曾经怎样怎样,自己放在与对方平等的地位上,用自己亲身的经历和切身的体会去和人谈心。不仅从道理上,而且从形象上、情感上去启发影响读者,使人感到在文章深处有一种崇高的人格感召力量,在阅读过程中,读者会在不知不觉中缩短了与作者思想上的距离,赞同他的意见,并乐于照着他的意见去做。写文章要能达到这一步,决非只是一个文章技巧问题,这是需要有深厚的思想修养作基础的。
其次,作者在说理上,也不是凭空论道,而是善于让思想、道理从事实的叙述中自然地流露出来。而在事实的叙述中,又善于将概括的述说与典型的细节描绘有机地结合起来,这就使文章具体实在,仅在行文上简练生动,而且还具有很强的说服力和感染力。例如在说到读书之难时,作者在概括地叙述了自己因家贫无书,不得不借书、抄书,计日以还的情形后说:“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通过这样一个典型的细节描写,就使人对作者当初读书的勤奋及学习条件的艰苦,有了一个生动形象的具体感受。理在事中,而事颇感人。这也是此文使人乐于赞同并接受作者意见的又一个内在的原因。
而且,文章浑然天成,内在结构却十分严密而紧凑。本来文章所赠送的对象是一篇之主体。然而文章却偏把主体抛在一边,先从自己谈起,从容道来,由己及人,至最后才谈及赠送的对象。看似漫不经心,实则匠心独运。在文章的深层结构中,主宾之间有一种紧密的内在联系,时时针对着主,处处照应到主,而却避免了一般赠序文章直露生硬的缺点,使文章委婉含蓄,意味深长。在写作中又成功地运用了对比映衬的手法,使左右有对比,前后有照应,文章于宽闲中显示严整,“鱼鱼雅雅,自中节度”。这一点给人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的。
本文在写法方面,下述三者都值得学习:
一、紧扣中心,从不同角度加以阐述。本文的中心是个“学”字。作者记自己幼时如何“嗜学”,成年以后如何“慕道”,说太学诸生应专心学习,嘉许马生“善学”,及“道为学之难”以送马生等,由己及人,自始至终,无一不从“学”字着笔。写自己过去生活的清苦,今日太学条件的优越,仍然围绕着“学”字来写,只是角度不同。作者自述学习勤奋,勇于克服困难,是为现身说法,阐明主观努力的重要性,使马生从作者的经历中懂得学习必须“勤且艰”的道理。列举太学的生活、师资、设备等方面的情况,是为了说明客观条件的优越有利于主观能动性的发挥,让马生认识到应该珍惜已有的条件,像作者那样专心求学,做到业精德成。这样将与学习有关的道理,通过具体事例与实际情况的叙述,从不同角度加以说明,使马生和读者都能从作者娓娓动听的叙述中受到启发,悟出怎样为学的道理。
二、概叙与细叙相结合。本文以记叙为主,记叙有概叙与细叙之分。作者通过概叙,对自己幼年以至成年刻苦学习的过程与全貌,做了粗线条的叙述;通过细叙,对典型材料、具体环境加以生动、细致的展开。两者结合,使叙述有点有面,既能使读者对作者艰苦学习的情况有整体的认识,又能对其中重点“细节”获得深刻的印象。如细叙“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能屈伸,弗之怠”这一“细节”,将作者长期“手自笔录,计日以还”的辛勤具体地反映出来。又如“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至舍,四支僵劲不能动,……久而乃和”这段细叙,将“尝趋百里外”从师途中的环境与艰辛反映得很为生动。再如“先达……未尝稍降辞色。余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听;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俟其欣悦,则又请焉”这段细叙,将“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时的尊师的神态和顽强学习的心理,真实地表现出来。此外,如同写衣着,对同舍生细加叙述,与肖像描写几乎没有区别,对自己则只用“缊袍敝衣”四字加以概叙,而对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却又用了细叙的手法。两者相辅相成,既表现了作者家境的贫寒,生活的俭朴,也反映出他的志趣的高尚。
三、对比方法的运用,是本文写法最明显的特点。主要将太学诸生学习条件的优越与作者自己过去学习时的艰苦进行对比;将自己从师时生活的俭朴与同舍生的奢华进行对比。注评时已分别说明,这里不重述。
参考资料:
1、 萧涤非,刘乃昌主编. 中国文学名篇鉴赏 文卷[M]. 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 2007.10.第350-351页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评论者拿盗窃兵符一事做为信陵君的罪过,我认为凭这一点还够不上拿来责罪于信陵君的哩。那强劲的秦国 暴虐到极点了,如今把其所有的兵力来压于赵国 ,赵国肯定会灭亡。赵国是魏国的屏障,赵国亡了,那么魏国将要步其后尘;赵国与魏国,又是楚、燕、齐各国的屏障,赵、魏亡了,那么楚、燕、齐各国就得步其后尘了。天下的形势,再没有岌岌可危到像当时一样的了。因此,救赵国,也就是用以救魏国;救这一个国家,也就是用以救六个国家啊。盗窃魏国的兵符来解脱魏国的祸患,借用一国的军队来分担六国的灾难,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那么信陵君真的没有罪过吗?回答是:这话又不对了。我所责备的,是信陵君的心啊!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信陵君不过是一个王室公子罢了 ,魏国自有其君王的嘛。赵国不请求于魏王,而不断地恳切求救于信陵君,这说明赵国只知道有信陵君,不知道还有个魏王呢。平原君用亲戚情分来激将信陵君,而信陵君也自己为了亲戚的原故,想急于救赵,这说明信陵君只知道有自己的亲戚,不知道还有个君王。他的盗窃兵符,不是为了魏国,不是为了六国,而是为了赵国才如此;其实也不是为了赵国,只是为了一个平原君罢了。假使祸患不在赵国,而在其他国家,即使撤销了魏国的屏障,撤销了六国的屏障,信陵君也必然不会去救他的。假使赵国没有平原君,或者平原君不是信陵君的亲戚,纵然赵国亡了,信陵君也必然不会救他的。这就是说赵王及其国家的轻重,不能比得上一个平原公子;而且魏国的军备原是依靠它来巩固自己的国家的,如今却拿来供信陵君的一个亲戚使用了。幸而战胜了,还算是可以的;如果不幸而战不胜,做了秦国的俘虏,就是倾覆了魏国几百年来的国家命运来殉葬于自己的亲戚。如果这样,我不知道信陵君用什么来回答魏王呢?!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盗窃兵符的计谋,那是出自侯生,而由如姬来完成的。侯生教魏公子来盗窃兵符,如姬在魏王卧室里替魏公子盗窃兵符,是这两个人也只知道有信陵君,而不知道有魏王啊。我认为信陵君如果为自己打算,不如用赵、魏两国唇齿相依的形势,以激发、上谏魏王,如果不听,就用他本人的想为赵国而牺牲于秦国军中的心愿,而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就必然会醒悟了。侯生为信陵君打算,不如朝见魏王来劝说他救赵,如果不听,就以想为信陵君而死的心愿,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如姬既有意于报答信陵君,不如乘魏王的空闲时,日日夜夜劝他救赵,如果不听从,就用想为公子而死的心愿,而死在魏王面前,魏王也必然醒悟了。这样做,就使信陵君不辜负魏国,也不辜负赵国;侯生等二人不辜负魏王,也不辜负信陵君。为什么不提出这种计划呢?信陵君只知道有做为亲戚的赵国,不知道有魏王;里边则有宠幸的侍妾,外边则有邻国,低贱者则有像夷门监侯生等乡野之人,又是都只知道有个魏公子,却不知道还有位君王。这就是魏国仅仅有一个孤立的君王罢了。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啊!自从世运衰败以来,人们都习惯于违背公益而甘心死于私党的行为,却忘掉了守节义而奉公的道理。于是就形成只有重要的宰相而没有具有权威的君王,只有私仇而没有义愤的局面。例如秦国人只知道有穰侯魏冉,而不知道有秦王;虞卿只知道贫贱时的老朋友,而不知道有赵王。这乃是君王好像旗子一样地被人把持着已经很久很久了。由此说来,信陵君的罪过,原不在于兵符的盗窃与否,若是为了魏国,为了六国,纵然是盗窃兵符,还是可以的;若是为了赵国,为了一个亲戚,纵然请求魏王,并且公然得到了它,也是有罪过的。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虽是如此,魏王也不得以为是没有罪过的。兵符既藏在卧室之内,信陵君怎么能盗窃了呢?信陵君不害怕魏王,而居然直接请托如姬,这是他平日已看到魏王的疏忽了。如姬不害怕魏王,而敢于盗窃兵符,这是她素来仗恃着魏王的宠爱。木头枯朽了,然后蛀虫就生出来了。古代的君王手握重权,而宫廷内外没有敢不肃敬的,那么信陵君怎能建立私交于赵国呢?赵国怎能私下求救于信陵君呢?如姬怎能承受信陵君的恩惠呢?信陵君怎能施卖恩德于如姬呢?《周易》的所谓“履霜,坚冰至”(踩着路上的寒霜,就意味着坚固的冰块将要出现了)的逐渐形成的道理,难道说“一朝一夕”就会突然发生的吗?由此说来,不只是众人不知道有魏王,连魏王也自以为是个被把持着的旗子呢。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因此,信陵君可以做为人臣结党营私的鉴戒,魏王可以做为人君失权的鉴戒。从《春秋》的书写“葬原仲”和“翚帅师”的笔法来看,哦,圣人考虑得是多么深远啊!
参考资料:
1、 关永礼.《古文观止·续古文观止鉴赏辞典》: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0 论者以窃符为信陵(líng)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jí)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jí)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符:兵符,其形如虎,故又称“虎符”。古代将帅出征时,由国君和将帅各执兵符一半,以后国君想调动军队时,须将国君所执的一半送至将帅处,与将帅所执的一半吻合后方能接受命令。岌岌:极端危险。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zhūn)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yān)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chè)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jì)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yīn)戚(qī)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lǔ)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xùn)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平原君:战国时赵惠文王之弟,名赵胜,曾任赵相,为战国四公子之一。其夫人为信陵君之姐。当秦兵围赵时,平原君曾多次派使者向信陵君求救,并以姻亲关系来打动其心。谢:在这里是“请罪”之意,与现代用法不同。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jiàn)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jī),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侯生:侯赢,原为魏国国都夷门的守门人,后为信陵君家中门客。当平原君向信陵君求救时,他向信陵君提出窃符之计。曷若:何如,倘若。“如姬”句:如姬之父被人杀害,信陵君曾为之复仇,故如姬对信陵君深为感激。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ránɡ)侯,不知有秦王,虞(yú)卿(qīng)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zhuì)旒(liú)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qī)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穰侯:魏冉,秦昭襄王之舅父,曾任秦将军、相国,握有秦国军政大权。“穰侯”为其封号。虞卿:赵孝成王时相国。他和魏国的魏齐曾为早年间的好友,其后魏齐遇难出奔,他为了帮助魏齐,竟弃官与之一起出走。赘旒:旒,同“瘤”,多余的东西。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jìng)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shì)魏王之宠也。木朽(xiǔ)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xián)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zhuì)旒(liú)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huī)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履霜之渐:《易经·坤》:“履霜坚冰至。”说明行路时如踏到霜,则冰天雪地即将到来。葬原仲:原仲为陈国大夫,死后,其旧友季友(鲁国的公子)私自去陈国将其埋葬。孔子认为这是非礼的行动。翚帅师:鲁隐公时,宋、陈等国进攻郑国,宋国也要鲁国出兵,鲁隐公不同意,鲁大夫翚(即羽父)未得允许便帅师而去。孔子认为这是目无君主。
参考资料:
1、 关永礼.《古文观止·续古文观止鉴赏辞典》: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1990论者以窃符为信陵君之罪,余以为此未足以罪信陵也。夫强秦之暴亟矣,今悉兵以临赵,赵必亡。赵,魏之障也。赵亡,则魏且为之后。赵、魏,又楚、燕、齐诸国之障也,赵、魏亡,则楚、燕、齐诸国为之后。天下之势,未有岌岌于此者也。故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窃魏之符以纾魏之患,借一国之师以分六国之灾,夫奚不可者?
然则信陵果无罪乎?曰:又不然也。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
信陵一公子耳,魏固有王也。赵不请救于王,而谆谆焉请救于信陵,是赵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平原君以婚姻激信陵,而信陵亦自以婚姻之故,欲急救赵,是信陵知有婚姻,不知有王也。其窃符也,非为魏也,非为六国也,为赵焉耳。非为赵也,为一平原君耳。使祸不在赵,而在他国,则虽撤魏之障,撤六国之障,信陵亦必不救。使赵无平原,而平原亦非信陵之姻戚,虽赵亡,信陵亦必不救。则是赵王与社稷之轻重,不能当一平原公子,而魏之兵甲所恃以固其社稷者,只以供信陵君一姻戚之用。幸而战胜,可也,不幸战不胜,为虏于秦,是倾魏国数百年社稷以殉姻戚,吾不知信陵何以谢魏王也。
夫窃符之计,盖出于侯生,而如姬成之也。侯生教公子以窃符,如姬为公子窃符于王之卧内,是二人亦知有信陵,不知有王也。余以为信陵之自为计,曷若以唇齿之势激谏于王,不听,则以其欲死秦师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必悟矣。侯生为信陵计,曷若见魏王而说之救赵,不听,则以其欲死信陵君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姬有意于报信陵,曷若乘王之隙而日夜劝之救,不听,则以其欲为公子死者而死于魏王之前,王亦必悟矣。如此,则信陵君不负魏,亦不负赵;二人不负王,亦不负信陵君。何为计不出此?信陵知有婚姻之赵,不知有王。内则幸姬,外则邻国,贱则夷门野人,又皆知有公子,不知有王。则是魏仅有一孤王耳。
呜呼!自世之衰,人皆习于背公死党之行而忘守节奉公之道,有重相而无威君,有私仇而无义愤,如秦人知有穰侯,不知有秦王,虞卿知有布衣之交,不知有赵王,盖君若赘旒久矣。由此言之,信陵之罪,固不专系乎符之窃不窃也。其为魏也,为六国也,纵窃符犹可。其为赵也,为一亲戚也,纵求符于王,而公然得之,亦罪也。
虽然,魏王亦不得无罪也。兵符藏于卧内,信陵亦安得窃之?信陵不忌魏王,而径请之如姬,其素窥魏王之疏也;如姬不忌魏王,而敢于窃符,其素恃魏王之宠也。木朽而蛀生之矣。古者人君持权于上,而内外莫敢不肃。则信陵安得树私交于赵?赵安得私请救于信陵?如姬安得衔信陵之恩?信陵安得卖恩于如姬?履霜之渐,岂一朝一夕也哉!由此言之,不特众人不知有王,王亦自为赘旒也。
故信陵君可以为人臣植党之戒,魏王可以为人君失权之戒。《春秋》书葬原仲、翚帅师。嗟夫!圣人之为虑深矣!
在中国古典文学的欣赏中,我们不仅赞叹古汉语用辞之精妙、简练,并且透过华丽的词藻,也可领略作者的文风文采,然而,除此之外,我们还应重视的就是作者通过文章体现出来的立场或论点。
唐顺之的《信陵君救赵论》一文,以大家所熟知的“信陵君窃符救赵”的事件为题材,对已有的评论予以反驳,并陈述了自己的观点。文章开篇简练,没有过多赘述即阐明自己观点,指出赵国在军事上乃魏国的屏障,赵国灭亡,则魏国亦凶多吉少,由此得出“救赵者,亦以救魏,救一国者,亦以救六国也”的论断,因之,信陵君窃符救赵并无不可。
然而,紧接的第二段笔锋一转,切入作者本人观点:“余所诛者,信陵君之心也”。作者认为,信陵君之所以救赵,并非为保魏国或其他几国,而只因其姻亲平原君在赵。并由此引出,其实信陵君不仅不为就魏国,甚至他心目中根本没有魏王。接下来,作者又将矛头指向魏王,说明信陵君窃符救赵之计所以能成功,魏王本身也有一定疏漏。文章末尾对全片进行综合性的评价,指出为人臣的信陵君之罪在于结党营私,目无君主;为人君的魏王之罪在于君权不明,君威不振,才使得臣子有犯罪的余地。运用辩证法对论点详加阐明,使全文无懈可击。
整篇文章构思严谨,逻辑特征鲜明,以驳斥原有论点开篇,一步一步,有条不紊地陈述出自己的论调。不仅如此,更难能可贵的是,全文虽为古文,但词句深入浅出,即使不加注释,也可通篇阅读并把握文章主旨。
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滔滔长江从万山中奔腾而来,山的走势和江的流向都是由西向东的。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长风。
而只有钟山山势由东向西,蜿蜒如龙,似乎要与江河相抗衡。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长江与钟山相互争雄,两者之势堪称天下壮景。
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相传秦始皇曾在钟山之下埋下黄金,以振“王气”,但这里山川灵秀之气象至今还是旺盛的。
我怀郁塞何由开,酒酣走上城南台;
我心中的忧思怎样才能解开?醉着酒走上雨花台看看。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雨花台上,面对荒烟落日,一种旷远迷茫的怀古之情,油然而生。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
石头城下,江水震怒汹涌,北边的千万铁骑怎敢渡江?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不过吴主孙皓,打着黄旗北去洛阳,竟成俘虏,这分明是凶兆,可见连铁索横江都不牢固!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何萧萧。
历经前代吴国,后代南朝,六朝故都宫阙荒芜,草木已繁茂!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一方霸主忙于割据称雄,几度厮杀之,只能使血流入江河似寒潮一般。
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我这一生,遇到圣人很是幸运,起江南发兵,平定争霸之乱,如今已得休养生息。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从此四海之内永远一家人,长江不再用以限阻南北。
参考资料:
1、 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06-1092、 金性尧.明诗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88-903、 刘民红,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主题辨析,《语文学刊》 2006年18期大江来从万山中,山势尽与江流东。
“山势”一句:这句说,山的走势和江的流向都是由西向东的。
钟山如龙独西上,欲破巨浪乘(chéng)长风。
钟山:即紫金山。“欲破”一句:此句化用《南史·宗悫(què)传》“愿乘长风破万里”语。这里形容只有钟山的走向是由东向西,好像欲与江流抗衡。
江山相雄不相让,形胜争夸天下壮。
秦皇空此瘗(yì)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
“秦皇”二句:《丹阳记》:“秦始皇埋金玉杂宝以压天子气,故名金陵”。瘗(yì),埋藏。佳气,山川灵秀的美好气象。葱葱,茂盛貌,此处指气象旺盛。王,通“旺”。
我怀郁(yù)塞何由开,酒酣(hān)走上城南台;
郁塞:忧郁窒塞。城南台:即雨花台。
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
坐觉:自然而觉。坐,自,自然。
石头城下涛声怒,武骑千群谁敢渡(dù)?
石头城:古城名,故址在今南京清凉山,以形势险要著称。
黄旗入洛竟何祥,铁锁横江未为固。
黄旗入洛:三国时吴王孙皓听术士说自己有天子的气象,于是就率家人宫女西上入洛阳以顺天命。途中遇大雪,士兵怨怒,才不得不返回。 此处说“黄旗入洛”其实是吴被晋灭的先兆,所以说“竟何祥”。铁锁横江:三国时吴军为阻止晋兵进攻,曾在长江上设置铁锥铁锁,均被晋兵所破。
前三国,后六朝,草生宫阙(què)何萧萧。
三国:魏、蜀、吴,这里仅指吴。六朝:吴、东晋、宋、齐、梁、陈均建都金陵,史称六朝。这里指南朝。萧萧:冷落,凄清。
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
英雄:指六朝的开国君主。务割据:专力于割据称雄。务,致力,从事。
我生幸逢圣人起南国,祸乱初平事休息。
圣人:指明太祖朱元璋。事休息:指明初实行减轻赋税,恢复生产,使人民得到休养生息。事,从事。
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
四海永为家:用刘禹锡《西塞山怀古》“从今四海为家日”句,指全国统一。
参考资料:
1、 于非.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三):高等教育出版社,2002:106-1092、 金性尧.明诗三百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88-903、 刘民红,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主题辨析,《语文学刊》 2006年18期诗的开头描写所看到的景色:长江从万山丛中呼啸东下,锺山似蟠龙乘风西上。江山形胜,使诗人想起当初秦始皇曾在此地埋下金玉杂宝,以镇压金陵的“天子之气”,但徒劳无功,金陵依然“王气”旺盛,此时又成了新建立的朱明王朝的京城。 接着笔头一转,写诗人自己的心绪和感慨。诗人说自己本是为了排遣胸中的“郁塞”而在酒后登台眺江的。建国之初,气象更新,何来愁思?读完全诗,便不难明白,他是从历史的教训而生忧患。“荒烟落日”的远景使他引发“苍茫万古意”,石头城下的涛声使他想起了三国、六朝的旧事。当年南朝陈后主君臣曾以为“长江天堑,古来限隔,虏军岂能飞渡?” 后来却成为北军的阶下囚。三国吴主孙皓迷信“黄旗紫盖见于东南,终有天下者,荆、扬之君乎”的谣传,带了王室及后宫数千人要去洛阳称帝,结果途遇大雪,士卒怨怒,只好返回。过了九年,晋军伐吴,吴在长江险要之处设置铁链,横锁江面,可是依旧挡不住进攻,孙皓只好出城投降。此时自三国东吴建都以来的六朝宫殿,都已杂草丛生,残败破落,那些妄想凭藉长江天险割据一方的“英雄”,只能让血流如潮,给百姓带来灾难,而一无所得。
最后四句又回到现实,诗人庆幸躬逢盛世,歌颂“圣人”朱元璋平定天下,与民休息,从此可以四海一家,不再因长江分割南北而起干戈。联系全诗主旨,这与其说是诗人对现实的歌颂,毋宁说是诗人对国家的期望。居安思危,新建起来的明朝会不会重蹈历史的覆辙呢?所以这四句声调是欢快的,但欢快中带有一丝沉郁的感情;心境是爽朗的,但爽朗中蒙上了一层历史的阴影。既豪放伟岸,又沉郁顿挫。
全诗气势豪放,音韵铿锵,舒卷自如,纵横随意。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天台生因为天气热而难受。晚上躺在细葛做的蚊帐里面,童子手里拿着大扇子在前面挥动,舒服极了,于是就睡着了。过了很久,童子也睡着了,丢掉大扇子,靠在床边,鼾声像打雷一般。天台生惊醒过来,以为快要刮风下雨了,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那里。不久,耳旁听到飞动鸣叫的声音,像是唱歌、又像是在倾诉,像是充满哀怨、又像是充满思慕;接着就攻击天台生的手臂,刺入到他的肉里面去,扑向他的大腿,咬啮他的脸面,让天台生毛发都竖了起来,肌肉也几乎要颤动。天台生两手用力合拍,掌心湿湿的、好像是汗水,拿来闻闻,竟是鲜血的腥味啊!天台生吓一大跳,不知该怎么办,就用脚踢了踢童子,呼叫他说:“我被小虫咬得难受,(你)赶紧起来找蜡烛照明。”蜡烛来了,蚊帐全都开了,原来有几千只蚊子聚在蚊帐边。蚊子们看到烛火,四散乱飞,好像一群蚂蚁,好像一堆苍蝇,尖尖的嘴巴、饱饱的肚皮,通体涨大变红。天台生骂童子说:“这不正是啮吮我血的东西吗?都是你不谨慎,把蚊帐拉开而放它们进来!况且这些东西是异类,如果好好预防的话,它们又那能害人呢?”童子拔了些蒿草、捆成一卷,就在草端点起火来,烟随着风回旋,童子拿着蒿草左右挥来挥去,绕床好几圈,把蚊子赶到门外去了。童子回报天台生说:“可以好好睡觉了,蚊子都赶走了。”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天台生于是拂拭席子,正要睡觉,忽然呼喊老天而感叹地说:“老天您为什么要生出这种小东西来伤害人呢?”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童子听了,哑然失笑地说:“您为什么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又过分又固执地怨恨老天呢!天地之间,阴阳二气相互作用、产生变化,赋予它形体、授给它本质,使人和物得到了区分。大的动物是犀牛、大象,怪异的动物是蛟龙,凶暴的动物是老虎、花豹,驯服的动物是糜鹿、金丝猴;长羽毛的是飞禽、是走兽,裸体无毛的是人、是虫;无不都有供养。虽然有大小长短的不同,然而寄托形体在这天地之间,都是一样的。如果从我们人类的角度来看的话,则会认为人类高贵而动物低贱;如果从天地的角度来看的话,则果真有哪个高贵、哪个低贱呢?现在我们人类自抬身价,号称是天地间的主宰者;对待水陆间的物体,有生命的种类,没有不在高处设下鸟网、在低处设下鱼网,山中贡献、海里供应,蛙、黾都没法逃命,鸿雁也都没法隐藏踪迹;人类所吃的动物,可以说是太多太多了,而动物难道就不可以吃人吗?今晚蚊子动一下嘴巴,您就对老天哀号而加以控诉。假如那些被人类所吃的动物,它们也都向老天哀号控告的话,那么老天要处罚人类,又该怎么办呢?“况且动物被人类吃,人类被动物吃,这是不同的种类,还可以说得过去。而且蚊子还对人谨慎畏惧,大白天不敢暴露他们的形迹,躲在看不见的地方来观察人,乘人疲惫松懈的时候,然后才有所谋求啊!现在同样是人类,吃着米粟、喝着热汤,这是相同的啊!养活妻女、教育小孩,这是相同的啊!穿戴容貌,也没有不相同的啊!可是人类却在大白天里公然乘着同类有间隙的时候来欺负他,吮吸他们的脂膏和脑髓,让他们饿倒在草野间,让他们在道路上流离失所,呼天抢地的声音连接不断,也没有人怜悯他们。现在您一被蚊子咬啮,就立即睡不安稳,知道同类相残却好像没听见过一样,这难道是君子先别人后自己的道理吗?”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span style="color:#af9100;"> 天台生于是将枕头扔到地上,拍打心窝、发出长叹,披上衣服、走出门口,一直坐到天亮。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前,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天台生:作者自称。絺(chī帷)细葛布蚊帐。翣(shà):扇子。慕:思念。噆(cǎn):叮咬。饫(yù):饱,足。勃郁:风吹烟回旋的样子。麾:通“挥”,挥舞。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哑(è)而:笑的样子。尤:指责,归罪,怨恨。覆载之间:指天地之间。二气:指阴阳二气。絪缊(yīnyūn):天地间阴阳二气交互作用。《易*系天下》:“天地絪缊,万物化淳。”言天地间阴阳两气交互作用,万物感之而变化生长。庸狨(rōng):大牛和金丝猴。罗:捕鸟的网。黾(měng):金线蛙。泰:极。陵:同“凌”,侵侮,欺压。盬(gǔ):吸饮。踣(bó):跌倒,僵仆。离流:流离,离散。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span style="color:#993300;"> 天台生于是将枕头扔到地上,拍打心窝、发出长叹,披上衣服、走出门口,一直坐到天亮。
天台生困暑,夜卧絺帷中,童子持翣飏于帷,适甚就睡。久之,童子亦睡,投翣倚床,其音如雷。生惊寤,以为风雨且至也。抱膝而坐,俄而耳旁闻有飞鸣声,如歌如诉,如怨如慕,拂肱刺肉,扑股面。毛发尽竖,肌肉欲颤;两手交拍,掌湿如汗。引而嗅之,赤血腥然也。大愕,不知所为。蹴童子,呼曰:“吾为物所苦,亟起索烛照。”烛至,絺帷尽张。蚊数千,皆集帷旁,见烛乱散,如蚁如蝇,利嘴饫腹,充赤圆红。生骂童子曰:“此非吾血者耶?尔不谨,蹇帷而放之入。且彼异类也,防之苟至,乌能为人害?”童子拔蒿束之,置火于端,其烟勃郁,左麾右旋,绕床数匝,逐蚊出门,复于生曰:“可以寝矣,蚊已去矣。”
生乃拂席将寝,呼天而叹曰:“天胡产此微物而毒人乎?”
童子闻之,哑而笑曰:“子何待己之太厚,而尤天之太固也!夫覆载之间,二气絪緼,赋形受质,人物是分。大之为犀象,怪之为蛟龙,暴之为虎豹,驯之为麋鹿与庸狨,羽毛而为禽为兽,裸身而为人为虫,莫不皆有所养。虽巨细修短之不同,然寓形于其中则一也。自我而观之,则人贵而物贱,自天地而观之,果孰贵而孰贱耶?今人乃自贵其贵,号为长雄。水陆之物,有生之类,莫不高罗而卑网,山贡而海供,蛙黾莫逃其命,鸿雁莫匿其踪,其食乎物者,可谓泰矣,而物独不可食于人耶?兹夕,蚊一举喙,即号天而诉之;使物为人所食者,亦皆呼号告于天,则天之罚人,又当何如耶?且物之食于人,人之食于物,异类也,犹可言也。而蚊且犹畏谨恐惧,白昼不敢露其形,瞰人之不见,乘人之困怠,而后有求焉。今有同类者,啜栗而饮汤,同也;畜妻而育子,同也;衣冠仪貌,无不同者。白昼俨然,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流离于道路,呼天之声相接也,而且无恤之者。今子一为蚊所,而寝辄不安;闻同类之相,而若无闻,岂君子先人后身之道耶?”
天台生于是投枕于地,叩心太息,披衣出户,坐以终夕。
这篇文章选自《逊志斋集》卷六。文章以天台生被群蚊叮咬,责骂童子为引子,引出童子的一段尖锐的答话。话中指斥了剥削者比蚊子尤为厉害,“乘其同类之间而陵之,吮其膏而盬其脑,使其饿踣于草野,离流于道路”,血淋淋的剥削压迫事实,比蚊子叮人更为残酷。更为甚者,他们的“呼天之声相接”,但却“无恤之者”。但作者只是站在传统儒家仁政思想的基础上来说的,不可能认识到阶级的压迫与剥削。文章绘声绘色,写得颇为生动。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书卷就好像是我的多年老友,无论清晨傍晚还是忧愁快乐总有它的陪伴。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眼前浏览过无数的文字后,心中再无半点尘世间的世俗杂念。
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
坚持经常读书,新鲜的想法源源不断的涌来用之不竭。勤奋攻读,像东风里花柳争换得形色簇新。
金鞍玉勒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
漫跨着金鞍,权贵们犹叹芳踪难寻,不相信我这书斋里别有春景。
参考资料:
1、 郭太平,王元明,王涛群.《勤学古诗百首》: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年:第177页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
故人:老朋友。此用拟人手法,将书卷比拟作“故人”。“相亲”句:晨昏:即早晚,一天到晚.晨:早上。昏:黄昏。忧:愁。每:时常。亲:近。
眼前直下三千字,胸次全无一点尘。
三千字。此为泛指,并非确数。此句说明作者读书多且快,同时也写出他那种如饥似渴的情态。胸次:胸中,心里。尘:杂念。这句说作者专心读书,胸无杂念。
活水源流随处满,东风花柳逐时新。
“活水”句:化用朱熹《观书有感》(其一)诗中:“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逐:挨着次序。
金鞍(ān)玉勒(lè)寻芳客,未信我庐别有春。
金鞍:饰金的马鞍。玉勒:饰玉的马笼头。此泛指马鞍、笼头的贵美。庐:本指乡村一户人家所占的房地,引申为村房或小屋的通称。这里指书房。
参考资料:
1、 郭太平,王元明,王涛群.《勤学古诗百首》:河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983年:第177页该诗盛赞书之好处,极写读书之趣,作者于谦,是明代著名民族英雄、诗人。他生性刚直,博学多闻。他的勤学苦练精神与他的高风亮节一样名传后世。这首诗写诗人自我亲身体会,抒发喜爱读书之情,意趣高雅,风格率直,说理形象,颇有感染力。
诗的首联用拟人手法,将书卷比作多情的老朋友,每日从早到晚和自己形影相随、愁苦与共,形象地表明诗人读书不倦、乐在其中。颔联用夸张、比喻手法写诗人读书的情态。一眼扫过三千字,非确数,而是极言读书之多之快,更表现诗人读书如饥似渴的心情。胸无一点尘,是比喻他胸无杂念。这两句诗使诗人专心致志,读书入迷的情态跃然纸上,也道出了一种读书方法。颈联用典故和自然景象作比,说明勤读书的好处,表现诗人持之以恒的精神。活水句,化用朱熹《观书有感》“问渠那得清如许,谓有源头活水来”句,是说坚持经常读书,就象池塘不断有活水注入,不断得到新的营养,永远清澈。“东风”句是说勤奋攻读,不断增长新知,就象东风催开百花,染绿柳枝一样,依次而来,其乐趣令人心旷神怡 。尾联以贵公子反衬,显示读书人书房四季如春的胜景。读书可以明理,可以赏景,可以观史,可以鉴人,真可谓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这美好之情之境,岂是玩物丧志的游手好闲者流所有以领略的!